从同治乙丑年（1865）二月初抵台州任太平（今温岭）县署幕僚，到光绪甲午年（1894）离去，蒲华往返寄寓台州各地足足三十年。从人生的中年到暮年，他的双脚在温岭、临海、黄岩等地留下切切实实的足迹；断续游幕之间卖画度日，去幕后便以鬻画终其一生，其间虽曾于宁波、杭州等地游荡，立足点仍在台州。

　　台州是蒲华的第二故乡，是除出生地嘉兴外生活最久的地方。蒲华的台州三十年，是他个人笔墨语言趋近成熟的三十年，也是艺术家于山水草木间涤荡灵魂、磨炼心性的三十年。蒲华抵台州前，历经家园被毁、亲人离散、科举不第，可谓心灰意冷。

　　台州偏安东南一隅，自古称僻壤，却山水清幽，房前屋后多竹木水草环绕，与蒲华家乡所属的杭嘉湖平原迥然有别。癸卯年（2023）夏，我从蒲华的故乡秀水（今嘉兴）乘坐高铁前往他当年的寓居之地——台州黄岩。车过宁波，便是群山绵延、隧道相连，每穿过一处深幽洞穴，总见前方山体蔚然深秀，给人空间次第打开之感。还未细视，又倏忽而去。如此，山脉延展、断续，宛如打开的折扇。

　　一百多年前，蒲华由宁波入台，至台州境内所见便是如此秀丽、绵延的山体。只是当年并无隧道可穿行，登山之途自然也是与山水景致朝夕晤对、相互观照之旅。是台州的山水、人文激发画家的笔墨天性，既是相遇，也是完成。之后三十年里蒲华青衫落拓，襟袖墨迹斑斑，辗转流徙于市井村舍间。虽以鬻画为生，却不矜惜笔墨，有索便应。台州乡民知他酷饮，常置酒以邀，樽壶旁宣纸成叠。画家借酒兴挥毫，逢纸必画，连糊窗用的纸也画，常常要画尽最后一张纸头才肯罢休。

　　台州学者项士元曾在《寒石草堂日记》中满怀深情地写道，“秀水蒲作英，在台最久，里中父老，类能谈其遗事。”

　　蒲华让我想起“竹杖芒鞋轻胜马”的东坡先生，艺术家比常人更知世道无常，也更懂如何保全自身天性。蒲华爱竹，平生所绘墨竹图占三分之一之多，自称“种竹道人”。至今尚未发现蒲华来台州前的墨竹图，但黄岩博物馆倒藏有一幅他初到台州时所绘的竹谱。画面结构严谨，风致挺秀。彼时，蒲华追慕同乡兼先贤画家吴镇，对文同、苏轼之竹也甚为倾倒，但尚未形成自身风格。

　　黄岩博物馆馆长罗永华告诉笔者，来台州后，蒲华便开始画此地特有的筻竹——它们多生长于门前屋后和河边水滩，竹竿修长、柔韧，富弹性。或许，蒲华正是从筻竹中获取某种灵思、感悟和想象，慢慢形成大写意的风致也未可知。连吴昌硕也对蒲华之竹赞赏有加，“墨沈淋漓，竹叶如掌，萧萧飒飒，如疾风振林，听之有声，思之成咏，其襟怀之洒落逾恒人也！”竹在宣纸上活了过来，诉诸视觉与听觉。

　　蒲华究竟如何实现个人画法上的“飞跃”？艺事非科学实验，很难彻底厘清个中缘由及前后因果关系。除潜心画事、追摹先贤典范外，自身常登临山水、诗酒自放，又与同行友人迭次唱和、切磋技艺，年深日久，自然功力大增。总之，作品为人品、学问、胸襟、境遇之总和，又不止于此。

　　据蒲华自述，来台州后，寄寓温岭城西三官堂时见林蓝之墨竹，“纵横逸华，变化无穷”，不禁钦佩拜倒，叹曰，“秀逸如此，亦吾师也。”林蓝为太平人（今温岭），工书善画，兰竹尤妙，诗亦磊落有奇气。荣宝斋编“竹”画册林蓝也在其中。但蒲华抵太平时，林蓝早于十六年前魂兮归去。而另一位让蒲华在画竹上引为知己的是临海画家傅濂。据史料记载，俩人极有可能从头到尾不曾谋面，不然以蒲华之性情总有纵情泼墨之事流传。

　　在台州，蒲华并不寂寞，旷达、放逸的个性很容易让他获得友情。除绘事外，蒲华一生最注重的大概便是友谊和精神交往。

　　“ 死后精神留墨竹，生前知己许寒梅。”这是蒲华写给吴镇的诗。在台州，蒲华亦收获许多知交好友。离开台州的最后一年，蒲华应黄岩友人王玫伯之邀绘《九峰读书图》，取材黄岩九峰，今为九峰公园所在。画面为平远山景，苍松老柏，院内课读场景依稀在目，其后群山绵延，苍莽无尽。以粗笔中锋大写意，追求畅神、融合之境界。

　　癸卯年（2023），夏日大雨，我来到蒲华曾驻留过的黄岩九峰公园，园内曲径通幽，通向湿漉、苍郁的林间树下。石上多苔绿。道畔木槿绽放雨露和紫红花瓣。雾岚于远处峰峦间时隐时现。环顾周遭多林立的古松，冥冥孤高，黛色参天。九峰为永宁山、方山的支脉，以峰峦有九而称。山有九峰寺，有始建于五代的瑞龙感应塔，有桃花潭、马尾溪，据说还有朱熹在此留下的摩崖石刻“紫阜”——未亲见，不得而知。九峰书院类似于如今的公共图书馆，当年供士子于此读书论道，以为赴考准备。当年的蒲华早已弃绝功名，无需为此苦读，但肯定于此盘亘良久，既为九峰山水感召，也为士人之间的情谊。《九峰读书图》里藏着古代读书人绵长的情意，十年寒窗，苦读相伴，一朝成名，各赴西东。

　　我们绕行瑞龙感应塔一周，大雨打在草叶上噼啪作响，水汽在山林沃野间飘荡，好似时光倒流。想象一百二十多年前的春夜，月华如水，星辰漫天，蒲华及众朋友们于云山琴酒间吟诗作画，好不快活。与他所仰慕的八大山人相比——后者好似暗黑天幕下一颗孤星，蒲华的性情更为明亮和入世，他温暖、宽厚，随遇而安。

　　艺术家的人生大都落在“奔波”两字上，一旦停下，艺术生命也便消歇了。蒲华在台州轰轰烈烈的三十年，也是他找到自身、辨认自身的旅程。随遇而安又清醒自持的个性，让他自适于天地之间，尽得人生酣畅淋漓之趣味。

编辑：周伟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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