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庸先生小说写得好,书法写得好,对联也写得好。
最叫人津津乐道的,自然是“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这两句有侠气,仿佛全出于自然,一气呵成,和他的武侠一般无二,都是狂客风流的路子。
这大概也是当代最广为流传的嵌字联:除《越女剑》外,用其十四部大作的首字合称,字字有出处——鹤顶、燕领、鸢肩、蜂腰、鹤尾、燕翎、凤尾皆具——联中用典,是极要紧的技巧,他的书本本有名,当然全无僻典,读来响亮非常、豪爽精悍。

《越女剑》阿青剧照
全联一个生硬字没有,铺设润饰得没有痕迹,炼字功夫深,才有这样无假脂粉的神采奕奕。正如他在《碧血剑》的后记里剖白:“我以相当重大的努力,避免了一般历史文字中的艰深晦涩。”以飞雪、白鹿之雪白绘呈瑞,以碧鸳之碧蔚凝姿,以丽天之象、理地之形写尽笑书:墨色、雪色、碧色相结相激,落笔苍远,立住真形,定成清章,无工笔而有逾画工之妙。
先生以此联赠读者,是凭联寄意。他总是雅俗共赏的——平仄相协、句式对偶是多年基本功;简言以达旨,不施破碎藻采,举重若轻地收着写,叫普罗大众也能看懂、能琢磨,功底更深。
金庸先生的书原本就具古典小说气质,英雄传奇为主,后头垫一点历史演义,再略渲染点神魔怪异。他素来偏爱“旧小说”,又博览群书,兼师众长,随事模拟,是兴趣,也是天赋——他诗词本来也写得好,且各体兼备。
对联脱胎于律诗(律诗的颔、颈联之对仗即为对联),被誉为“诗中诗”,正是古典文学的解构文本,可谓理想化的对古典文学的“管中窥豹”,很能惊鸿一瞥其形式美与意境美。而先生的小说不单有形式美与意境美,更极致化了实用性与谐趣性。
他写郭靖的人物对联,便趣味很足。上联“侠心侠骨可所谓侠之大者”,下联“傻头傻脑真能算傻人好运”,横批“命好没辙”。此联连用叠字,对仗工整,不刻意于撰语,涣然有生气。叫人想起明顾宪成题东林书院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先生的章节名也常有仿古,如修订版《鹿鼎记》,清代长篇章回体英雄传奇小说的气韵很足,第一回便是雄奇的《纵横钩党清流祸 峭茜风期月旦评》,一连五十回的气度涵浑,流走生动,最末一回《鹗立云端原矫矫 鸿飞天外又冥冥》,绵绵雅静下来。
此类回目近似《说唐演义全传》与《北宋志传》一类古籍,辞约而旨丰,咀之而味愈长。
金庸先生的对联有文义,有文气,也有谜面,像《碧血剑》第四回《矫矫金蛇剑 翩翩美少年》到第五回《山幽花寂寂 水秀草青青》,婉婉曲曲又串上第十五回《纤纤出铁手 矫矫舞金蛇》。

金蛇郎君是《碧血剑》真正主角,仅次于袁崇焕;这两位人物在书中未正式出场,读者却仍可一掂金蛇郎君的分量,好比诗经里的“兴”,眼下说的是这一桩事,心里想的却是另一桩,是极幽闲的故弄玄虚:袁承志与温青青之行,全由老一辈恩怨当楔子,抽丝剥茧细细写,事近而喻远——乃侦探小说的缜密写法,是以往者虽旧,馀味日新,繁弦急管地催人深入。
这些对联式的章节名,是先生给读者的谜面,隐义以藏用,别有寓意,格外使人神远。由此得见先生文心外的玩心,他能气伟辞壮,又能逞奇斗巧,在螺蛳壳里做道场。
金庸先生写武侠,旁征博引,保持“讲史”痕迹,不避熟不避俗,在古朴凝重和浅俗流易之间折个中,往往是意思曲折,而字句平易,这种古典派的含蓄,是真正的芳词寡俦,落笔精绝。
他另有一联,是其在读研时为圣约翰学院所作——沿河岸走过叹息桥,行至学者花园北面,便见石碑一块,五英尺高,砂岩质地,上刻:“花香书香缱绻学院道,桨声歌声宛转叹息桥”——欧体胚底,有吴昌硕之风。
那时,常有游客向我问路,决心一访大名鼎鼎的“对联石”;而相隔不远的国王学院,也立一块大理石碑,那是先生的“海宁老乡表哥”徐志摩的诗碑,刻有《再别康桥》名句。
这双碑在剑桥大学始终是两相齐名,交相辉映的。
而在遥遥的另一头,钱塘江北岸的海宁袁花镇有一个更为人所熟知的金庸故居,那里常年人烟如织,深深仰视澹远堂两边的楹联:“唐宋以来巨族,江南有数人家”——这联是康熙亲题。

征稿启事:“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十余部武侠小说建构一个包罗万象、纵贯古今的金庸武侠宇宙,令亿万读者痴迷流连。2024年3月10日是金庸先生诞辰100周年,为致敬金庸先生,嘉兴市新闻新闻中心人文专题部即日起开设“我读金庸”专栏,欢迎广大金庸书迷投稿,聊聊读金庸作品的往事与心得。投稿请发921554097@qq.com,一经录用,将发读嘉·人文频道,并将择优刊于《嘉兴日报》江南周末·南湖副刊,稿酬从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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