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因为挂了个“科幻作家”的头衔，在不少采访、访谈、论坛、交流活动中，笔者常常被问到一个问题：“什么是科幻？”

　　看上去是一个入门的简单问题，但其实很不好回答。如果要给一个普适的定义，学术界都向来有不少争议，会牵扯到许多冷僻的枝节；若是随口发挥，听众从中小学生、大学生到媒体记者，再到一般公众和政府官员等，人群完全不同，对科幻的了解也千差万别，要找到对方能共鸣和接受的点也不容易。好在几年下来，我也“锻炼”出来了，能根据现场的情况，找到个大致过得去的讲法。反正大家对一个科幻作家的期待，无非是宣传一下科技之奇妙，或者未来之美好，顶多敲一敲科技滥用的警钟，弘扬一下人文价值，也就差不多了。但也正因为如此，有些我真正秉持的理念，因为几句话难以解释，却只能藏于心底。

　　所谓科幻，无论是小说、影视或其他形式，我认为最特别的一点，在于它是属于神的艺术。

　　这里说的神，当然不是宗教神话里那些法力无边的人格化存在。但这个词仍然意味着某种与传统神祇类似的位置：远远超出人类极限的精神禀赋。我们常说，科幻的想象力，能够打破认知的边界，开启前所未有的可能的空间。但有谁能真正想象出遥不可及的未来或陌生的生命形式？又是什么样的心灵能把握宇宙星河的广袤和亿万年光阴的深邃？何等高妙的思维才能领受科学范式最高的美感，把握人类最极端的生存可能？

　　或许真正的科幻，只有这样的心灵基础才能承载：它能够从现实世界的复杂纷乱的脉络中，把握住若干最微妙的可能性，并让它们以浑然天成的方式编织成鬼斧神工的故事；它兼具最博大精深的科技视野，最敏锐精细的现实感受力，最灵性的文艺天赋，最深邃的哲理思考，并能将这一切融为一炉；它所创造的艺术形式，是人类科技文化整体的融合与升华，是任何传统文艺形式所无法比拟的。

　　如此说来，或许会引起一些人的反感，仿佛是说科幻作品才是神作，其他文艺作品拍马难及。非也！它其实反倒是最谦卑、最冷静的自省。身为人类，既然与神明有天渊之别，我等绝大多数所谓科幻小说，也就注定是先天不足、东施效颦的产物，是妄图模拟天籁之音的犬吠驴鸣。这也就是为什么，几千年来，都有臻于完美的诗歌、戏剧和小说，《秋兴八首》《神曲》《哈姆雷特》《老人与海》……但科幻永远无法达到这类境界。再脍炙人口的科幻杰作，也总有明显的缺陷和牵强处，有科学和常理上难以弥补的BUG，也常有捉襟见肘的文笔和刻板平面的人物形象，也总会被时代的发展甩在后面……因为，科幻所需要的想象、思考与笔力，本质上并非渺小的人类所能驾驭。虽然作者的能力高下判若云泥，成就也相去霄壤，但在挑战神级任务面前，同样是注定失败的结局。

　　但正如“爱智慧”并非智慧，却也给出了对智慧的追求；人间的科幻虽远远达不到神的艺术，但仍然能映射出超凡的踪迹。我们对于科幻的热爱，并不在于它直接展示了神明的艺境——如果能够做到，我们恐怕也无法理解——而在于它能够让我们看到，那些超越于当下认知的可能空间是存在的。可能性高于并引领着现实性。所以，人间的科幻也因此具有了某种“神性”，但不是实体，而是方向，让人们能不断跃向现实的彼岸，在每一代的想象中，体会到物质与精神向更高境界超越的可能，从而不断拓展想象的疆域。科幻的伟大不是完美，而是对无限的指引和对自身的扬弃。（作者系著名科幻作家，“银河奖”“星云奖”双料得主）

编辑：周伟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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