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鑫生很喜欢潮，2001年，他欣然为家乡澉浦的景点“源亭”题字，宣扬此为钱江潮的发源之地。后来病重时，报告文学作家徐志耕来海盐探望。他一高兴，也领着客人去钱塘江边看潮，说：“人生如潮，潮起潮落。”

自1978年改革开放以来，放眼45年，千千万万弄潮儿在浪涛中搏击。当改革成为共识、成为渴望，步鑫生曾经就是那面旗帜，被誉为“用一把剪刀，剪开了中国城镇企业改革的帷幕”。

然而有惊涛拍岸的高光时刻，也有低徊不前的旋涡。站在潮头，步鑫生就像坐过山车，有巅峰时刻，也曾被时代抛出轨道。他的人生三步，正如潮起逐浪，这位个性十足、经历传奇的改革“斗士”，在中国改革开放潮流中掀起的涟漪，至今仍有余韵。

“时间和数字是冷酷无情的，像两条鞭子，悬在我们的背。”这是短篇小说《乔厂长上任记》的第一句话，刊登在1979年7月出版的《人民文学》。小说中，锐意改革的“乔厂长”成了改革者的代名词，“希望乔厂长从作品中走出来”成为人民的呼声。

时代呼唤改革者，就在当年的10月19日，海盐内衣厂更名为海盐衬衫总厂，步鑫生出任副厂长，全面负责生产经营工作，实际行使厂长权力，一位现实中的“乔厂长”诞生了。

▲海盐衬衫总厂（1982年2月摄）

正如习近平总书记说过的，改革是由问题倒逼而产生，又在不断解决问题中得以深化。步鑫生接手的衬衫厂，可谓困难重重：固定资产仅2万多元，年利润5000元，连老工人的退休金也无力承担，生产出的四五十万件衬衣，有近一半堆在仓库里。

于是，敢想敢做、敢于突破的他，举起用了半辈子的剪刀，“要把这个‘大锅饭’的‘锅底’敲穿”。他每一刀都暗合了这个“剪”字，誓要和笼统沉闷养懒汉的制度一刀两断：在分配制度上，他打破“大锅饭”，实行联产计酬制，多劳多得，少劳少得；在用工制度上，他砸掉“铁饭碗”，不给懒惰者留空间；在劳保福利制度上，他严管“请病假”，根除流行病……从制度到管理、从技术到生产、从品牌建设到企业文化……步鑫生的改革触及方方面面。

▲1981年4月，步鑫生与海盐衬衫总厂主要骨干交流工作

很快，海盐衬衫总厂职工成了大家羡慕的职业。根据步鑫生老同事赵荣华回忆，经过改革，最勤劳的工人月工资能拿到70多元，这个数额甚至超过了厂长步鑫生，“每天早晨，武原镇上跑着上班的，十有八九就是我们衬衫总厂的，迟到要罚款，多干能多拿，员工们的积极性被激发出来了。”

然而，改革的每一步都不是轻而易举的，对于向固有体制中的沉疴陋习发起挑战的步鑫生来说，更不会例外。把广告做到上海人民广场、5000元租小轿车、让销售员坐飞机、给职工发西装……在当年，这些行为无一不是充满争议甚至冒着政治风险，有人说，步鑫生简直翻天，太出格了，“比资本家还资本家”。

但面对“内忧外患”，步鑫生有他自己的坚持和执着：“对下，不怕后进群众吵闹；对上，不怕错误领导的压力；对外，不怕社会上的闲言碎语；对内，不顾亲友的劝阻。”在多年后的一次采访中，步鑫生回望这一段人生经历，依然斗志昂扬：“一个改革者，既要有参与的精神，还必须要有无私无畏的精神。”

“厂里的改革都是公开的，也不复杂，但他们都学不了，原因不是别的，就是他们不敢！我们衬衫总厂为什么敢？就是因为步先生有事业心，能挑担子。”赵荣华告诉记者。

▲1983年6月，步鑫生在裁剪车间排料

小个子的步鑫生，横刀立马，披荆斩棘，成为城市改革的先行者、领跑者，这被称为“步鑫生现象”，1984年更被称作“步鑫生年”。海盐衬衫总厂一跃成为全省一流的专业衬衫厂，年产值超1000万元。

随之而来的，是媒体的关注和聚焦。步鑫生的改革由此被推向风口浪尖，小小企业的改革引领了时代潮流，而步鑫生也迎来了他人生的高光时刻，成为那个特殊时代的历史符号。

1984年4月，步鑫生的照片成为《浙江画报》的封面，记者拍下他抬腕看表的情景，标题是“勇于改革、分秒必争的海盐衬衫总厂厂长步鑫生”。后来，步鑫生对身边人说，这是他最满意的一张照片。

但是，分秒必争的步厂长，大部分时间却没用在企业上。当时，“步鑫生神话”开始风靡全国。各地的参观团、考察团涌进海盐县城，短短两个月间，到海盐衬衫总厂参观取经的人数达2万多人次。

财经作家吴晓波曾写道：“《人民日报》自创刊以来，报道量第一的先进人物是雷锋，第二就是步鑫生。”步鑫生俨然成了改革明星，全国各地邀约不断，甚至连文艺界、军队都邀请他去谈改革。

但再闪耀的光环都不是无影灯。四面而来的聚光灯让站在舞台中央的步鑫生迷失了眼，阴影也蹑足而至。

迷失最初来自一个英文词“trust”，即托拉斯，指的是垄断组织的高级形式。作为行业顶流，步鑫生一听到这个新名词就兴奋不已，他有一个宏大的目标，把海盐衬衫总厂办成一个“托拉斯”。

1983年底，西装市场的浪潮席卷全国，很多服装企业也趁势推出西装产品，步鑫生感觉机会来了。不过在上级部门的授意下，步鑫生的方案一扩再扩，从最初的年产10万套变成年产30万套。

▲1984年，步鑫生在衬衫总厂门口迎接工人上班

但没想到，6000多平方米的西装大楼开建后，厂子却成了负资产，步鑫生后来回忆，“1986年大楼建好后，厂子的负债高达80万美元”。要知道，这对固定资产只有50万元人民币的海盐衬衫总厂来说，几乎是不可承担的天文数字。

彼时国家又出台了财政紧缩的宏观调控政策，钢材、水泥等价格一路看涨，建西装大楼每年的贷款利息就要40多万元；而国内的西装市场却在急剧萎缩，厂子里的西装还没流转到市场，市场却消失了，这也成为压垮步鑫生的“最后一根稻草”。

雪上加霜的是，1986年，省政府有关部门眼看“西装热”消退，立即要求步鑫生下马生产线、及时止损。不认输的步鑫生却提出要再熬上两年，待西装市场周期回旋时，便能抢占先机。“现在撤线就是前功尽弃，死路一条！”脾气火爆的步鑫生急得同省二轻工业总公司负责人顶撞起来，“我只认理不认权，只要我当一天厂长，一天不下！”

然而坚持无果，当年9月，步鑫生被送往浙江大学“深造学习”，县里派人代理厂长。直到1987年3月，步鑫生又被派回收拾残局，但厂子已是债务累累、支离破碎，下水道堵得恶臭连天，车间里一片萧条。1988年1月15日，步鑫生被宣布免去厂长职务。20多天后，没有告别，他便悄悄离开了家乡。

▲步鑫生用过的剪裁工具　倪雁强摄

海盐衬衫总厂遗憾的结局是步鑫生一生的痛。“当年的扩张是政府催促搞的，出问题了，却全部怪罪在我的身上，不给我留一点的后路和尊严。”步鑫生晚年依旧耿耿于怀，他多次强调，“我不是失败的英雄！”

徐志耕后来发表过一篇《步鑫生：黄牌警告》，步鑫生被免职是一次警告，仅仅是警告他吗？步鑫生也举起了手中的黄牌，他觉得自己有权利和义务发出他的警告：尊重企业自主，少些行政干预！

“摸着石头过河，是富有中国特色、符合中国国情的改革方法。摸着石头过河就是摸规律，从实践中获得真知。”习近平总书记曾在一次中央政治局集体学习时如此说道。

风急浪高，就像钱塘江水流紊动复杂，会有湍流、乱流，让船只迷失方向。步鑫生与海盐衬衫总厂，也正是改革中摸石头过河，或许失败了，但正如冯根生的评价：“步鑫生他们在改革开放中最大的作用就是告诉后来者，这里有地雷，那里有旋涡，绕过去，这就是步鑫生的贡献。” 

“他叛逆多年，病了，老了，也就顺从了。”有媒体这么描述晚年步鑫生，但这决然是脱离事实的。

步鑫生出走海盐，一直在寻找新的舞台再展身手。他还憋着一股劲，“好企业请我我不去，亏损企业我才去，我要体现人生价值！”

1989年，步鑫生应邀在北京创办皇家衬衫厂，创立了“金宝路”衬衫，很快夺得北京市销售第一名的好成绩；在辽宁盘锦市双台子区，步鑫生创办的“阿波罗”衬衫成为了巴塞罗那奥运会指定产品；1994年，他应邀到秦皇岛创办步鑫生制衣公司，一年多时间，公司资产翻了两倍……他四处寻找舞台，努力想用行动证明改革者的价值，但都没有在他乡把根扎下来。他始终漂泊着。

▲步鑫生在河北省秦皇岛步鑫生集团公司成立仪式上致辞

有人感叹：他如流星般闪耀，也如同流星般地灭。

步鑫生不是流星。

在“北漂”的日子里，步鑫生也在不断反思自己。当他声名远播时，他收到过几百封信，有赞扬的，有质疑的，但其中一封信，他总是时时想起。信中充分肯定了步鑫生的改革精神，同时又动情地写道：

“按照我们的经历和体会，做一个真正的改革者就要永远准备生活在一个‘鱼缸’里，四面透光……我们想说的话很多，但最重要的是，除了有披荆斩棘勇往直前的气魄外，我们更多需要‘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临事而惧，好谋而成’的精神。”

2001年，步鑫生因病切除肾脏、脾脏，出院后定居上海。此时，已是他离开家乡的第13个年头。联系上衬衫总厂的旧部后，步鑫生开头第一句话就是要重建海盐衬衫总厂。

虽然因为客观条件不支持，复建衬衫总厂宣告失败，但步鑫生回海盐的次数却越来越多了。

▲2009年4月19日，步鑫生在台湾郑成功塑像前留影

2010年，海盐衬衫总厂旧址处竖起一块纪念碑，碑文写道：“步鑫生解放思想，大胆改革，努力创新的精神，引领了时代的步伐。”

“树高千丈，落叶归根，我想回家了。”2014年，去乡二十余年的步鑫生终于回到海盐。

2015年6月，步鑫生去世，享年81岁。在追悼仪式上，与步鑫生结识40多年的海盐县史志研究者林坚强说，步鑫生曾这样评价自己：“改革并不是一路顺风的，改革本来没有路，是一块块铺路石铺出来的，我步鑫生就是改革的一块铺路石。”

有人评价步鑫生：这个裁缝用一把剪刀剪开了中国城镇企业改革的帷幕。在他的辉煌过去多年以后，仍有很多在那个时期开始创业的企业家回忆：是步鑫生的那些话，让他们接受了最初的市场化商业文化的洗礼。

▲人民日报报道及编者按《一个有独创精神的厂长——步鑫生》

在改革不断向深水区挺进，在“容易的、皆大欢喜的改革已经完成了，好吃的肉都吃掉了，剩下的都是难啃的硬骨头”的当下，步鑫生的经历给我们带来怎样的启示？

正如莎士比亚说的：“一千个观众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有人从步鑫生身上，看到的是面对急流险滩时破釜沉舟、一往无前的勇气。

有人则从中悟到，改革不仅需要勇气，同样需要讲求方法。企业家的本质不是“创造性破坏”，而是应该在把握时、度、势中，凝聚各方建设性力量。

更有人感怀，做企业的，无论时代如何喧嚣，都要有一颗耐得住寂寞的心，要抵挡住诱惑，在鲜花与掌声面前，要保持专注，坚守定力，坚守初心。正如步鑫生对鲁冠球说的那样：“咱们是靠办厂子吃饭的，离了这一点，真的一钱不值。” 

习近平总书记说，现在我们面对的改革之敏感、复杂、艰巨程度前所未有，考验着改革者的勇气、智慧与担当。今天我们纪念步鑫生，不仅仅是向这位改革风云人物致敬，更多是通过回望步鑫生改革的成与败，总结经验，吸取教训，不断继往开来。

图片来源：潮新闻、浙江新闻

通讯员：林坚强

编辑：徐宇洁 徐佳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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