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嘉
独家视角 读嘉呈现
撇出故事
「竹编,周而复始却能千变万化。」
钱利淮从乌镇陈庄的一间院中小屋中走出来,掸了掸手向我们问好,衣服上还带着些竹编工具留下的痕迹。这个小院是他的竹编工作室,地处乡舍群屋背后,若非刻意寻找很难走到这里。这份不被打扰的自在也成为钱利淮思考的土壤,那些令人叹为观止的创作都在这里诞生。
前阵子,“宝格丽Serpenti系列75周年传世蜕变”珍藏艺术展中,钱利淮的竹编作品《洞天灵蛇》在中心位展出。
黄苦竹编织架构出蜿蜒的灵蛇盘踞姿态,呈现出蓄势待发之势,在浪漫的琉璃色光线中,流动之感在无序的静态装置中喷涌而出,刚柔并济之态瞬间便引起世界瞩目。
这位年轻的竹编非遗传承人以现代审美重新定义传统竹编的可能性,也让世界看到中式美学的全新诠释。
而变化需要以重复为前提,这惊世的呈现并不是灵光乍现,而是时间和思维共同沉淀的结果。
建构·以器物之名
「审美流淌在血液里,传承便落在肩头。」
钱利淮的童年是在竹编的窸窣声中度过的。
20世纪90年代,乌镇陈庄家家户户以竹编为生,村民编织出不同功能的蚕匾、面匾、筛子、水果匾,卖到周边地区以补贴家用。钱利淮的父母传承了上一辈的手艺,但到钱利淮这一辈,工业化的冲击让竹编的行情每况愈下,读书成为“更好的出路”,竹编手艺在这一代便渐渐消失。
“我记得小时候村子里的所有成年人都在编竹子,我们小孩只是把它当作玩具,不过耳濡目染也知道一些基本的编织技法。”钱利淮回忆起儿时无聊摆弄着竹条,学着父亲的手法“照猫画虎”,编不会又甩下竹条跑到院子里玩耍的情景。那时候的他不知道,竹编带着它背后的文化与审美,不知不觉在他心里埋下种子。
钱利淮的第一个作品是在他大学期间完成的。就读于工业设计专业的他参加了一个设计比赛,以竹编工艺制作出一个“鼎”最终获得二等奖。谈到第一个“作品”,钱利淮有些不好意思:“当时根本不了解竹编,选材也不讲究,在学校旁砍了几棵竹子就开始乱编。”这份“胡乱”,却成为他走上竹编之路的开始。
在工业设计单一的西方审美语境中愈来愈觉得无趣,钱利淮在专业道路上心生迷惘,回首发现传统工艺之美,顿感兴趣无限。“专业课上都是西方成熟的设计,我提不起兴致,于是就开始跑图书馆自学竹编。”那时候,他穿梭于校内外各大图书馆,找遍了几乎所有关于竹编的书,开始了“沉浸式学习”。他说,“冥冥之中,感觉到内心深处有一股力量在驱使着他走向竹编。”
已知的越多,无知的边界就越大。进入到竹编世界,无数疑问萦绕在钱利淮的脑中——“竹子有多少种?选用什么季节的竹子?使用竹子的什么部位?不同地区的竹编器型有何差异?不同器型如何建构?竹条颜色如何处理?编织技法如何实现?”钱利淮将一个个疑问列下来,在书海中“疯狂进补”。毕业之后,虽也踏足过环境艺术设计的领域,但兜兜转转最终他又回归到竹编。
靠兴趣的自学无法成行,钱利淮开始了云游四方的拜师学艺之路,而这条路他走得越远,肩上传承的担子越重。器具材料演变造成竹编手艺失传的局面是全国手艺人共同面临的困境,“一个手艺人走了,手艺也走了”的隐忧在每一个老手艺人心中深埋,因此老一辈的手艺人对每一个有兴趣来学习竹编的年轻人都是倾囊相授。
钱利淮谈及那一份份无私的“倾其所有”,回忆起一个画面:当时一位老手艺人在钱利淮临走之时紧紧握住他的手,非常诚恳而又些许卑微地跟他说:“这手艺若没有传承,我这辈子也白活了,你一定要做下去!”受制于知识水平和时代更迭,老一辈的手艺人心中的遗憾似乎只能靠钱利淮这样为数不多的竹编年轻人来补偿,于是所有的希望便自然寄托在他身上。“传承的压力很大,但更多的带给我的是精神上的动力。”钱利淮说道,这条路他越走越有使命感。
带着沉甸甸的肩头和满当当的知识,钱利淮回到乌镇真正开始潜心于竹编器物。
解构·以局部之元
「最简单的,才最能传播。」
如何传承竹编?将一个手工竹编器物做到极致,是钱利淮给出的第一个回答。
“我当时想要做精品,将手工编织器具做到工业级水准。”苦苦追求工艺极致的钱利淮每天在竹编里耗16个小时,长时间注意力高度集中让他时不时精神崩溃,而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年。
一个盒子,让他从平淡的竹编生活中一夜成名。
2014年秋天,收藏家马未都到乌镇看戏,他从钱家竹编店买走了一个售价一万三千五百元的小竹盒。这个盒子是钱利淮耗时满打满算一个月制作出的“标准件”,达到了一个高标准的工艺精度,这意味着人字编的手法让宽窄不同的竹条交替编织,而最终的误差不超过1毫米。后来,马未都在电视节目里谈起为何要以高昂价格买下这个竹编小盒子,他表示在日常器具中没见过这么好的,“只有我买了他就能继续编下去,这也是一个鼓励”。
收藏家的认可仿佛给钱利淮指定一个光明未来,但蜂拥而至的“精品订单”让钱利淮应接不暇。“这不是出路,不是一条正常的方向。”内心有一个声音一直在提醒他,传承不是一个人的精益求精,而是一群人的事,甚至是所有人的事。
让竹编回归生活,而不是停留在收藏家眼里的工艺品,“传播”成为钱利淮给出的关于传承的第二个答案。“精品需要积累,制造精品就不要全部寄托在手艺人身上,把它推广到大众中去。”
2016年,钱利淮开始了第一期竹编私房课――竹编首饰DIY,还用公众号做了直播。围桌而坐的十六位学员在中国竹器中体味着何谓天工造物,他们中有学生、教授、职员和高管。这样的线下手工课程从上海到北京再到全国各地,钱利淮开启了四处奔波授课的日子。
除了社会活动,钱利淮的工作室竹芸工房也走进学校进行课程教学:2018年,在乌镇植材小学开始竹编DIY课程,作为竹编传播家的他们迈出了第一步;第二年,他们将竹编教学带入了浙江传媒学院,“原打算十几个同学,结果报了70多个”。竹编课程与品牌的商业合作也是传播的一个重要途径,他们去上海无印良品淮海店开了竹编课,将工作室进驻诚品苏州店,连接五湖四海的网友,更是通过他们的淘宝店铺玩起了竹编。
群众化的扩散,也让竹编的形态发生了变化。“一节竹编课对于零基础的人来说根本做不了一个完整的器具,因此我们只能简化再简化,教学竹编最小的一个单元使其能够构成一个器具的局部零件,但这势必会牺牲美感。”
钱利淮在审美性和传播度中做权衡,在实践的探索中不断将完整的竹编器具拆解,不知不觉将竹编从器具形态中解放出来,完成了一次竹编形式上的“解构”。同时,这种以局部为单元的传播,也是对于“竹编工艺以器物来呈现”的古老体系的突破,消解了“完整”这个标准的局限,竹编的传播一度不胫而走。
摸索到合适的传播方式,钱利淮的生活渐渐被课程填满,一切似乎都步入正轨。身处旋风之中心的钱利淮,隐隐感受到大众传播似乎只是个空壳,一切都浮于表面。“面对课堂上的‘VIP学生’,我知道他们很多只是出于兴趣参加活动,我在他们身上看不到对于竹编本身足够的尊重。”用简化的“局部”让竹编传播得以蔓延,却也让竹编传播失去内核,而在一次次商业化的重复中,钱利淮开始他新一轮的抉择。
2020年,疫情袭来,一切停滞。回归平静后,钱利淮给出了他的第三个关于传承的答案——创作。
重构·以变化之题
「带着问题,改变才能发生。」
一味追求原始器具的精致,或是一再进行局部结构的简化,好像都不是竹编传承的出路,当时间的纵向和空间的横向上都没有答案,钱利淮开始向内寻找竹编文化的内核。
“单一的竹编,如何独一无二?”
这是钱利淮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带着问题,他试图挣脱传统竹编束缚,从形态、材质、颜色、图案等多维度,展开对竹编创作的探索。他常常呆在乡村的小院里,一边思考,一边动手任由竹编无序进行,一做就是一整天。
最开始,他尝试用“平面”代替传统竹编的立体样貌,试图挣脱出“实用器具”的生活化框架。这个“平面”的设计之所以能够产生,也是基于过去几年大众传播中,竹编化繁为简的一个解构的状态。当单位缩小再缩小,编织的复杂结构被剥离成最初的独特性形态,从最简单的编织单位入手改变材质、颜色或是图案,差异化似乎成为可能。
2022年9月,沉淀两年的钱利淮由于一次偶然机会以“玩票心态”参加了一次在上海的小型展览,这份竹编的“独一无二”一下子引起轰动,慕名而来的人络绎不绝,其中也不乏一些品牌负责人,于是展览从最初的三天被迫延期一个月。“当时只是把自己前几年做的东西展示出来,有立体的也有平面的,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影响。”尽管有些措手不及,但这次展览的成功让钱利淮更加坚定走向竹编创作的这一条路,但是如何将这份“独一无二”呈现到最大化是摆在他面前的难题。
“变化,如何在重复中发生?”
这是钱利淮接踵而至思考的第二个问题。重复在竹编中不可避免,解构成一个单元并不是最终目标,在一个个小单元的重复中呈现出“变化”才是创作的内核。于是,寻找竹编的一条内在逻辑,成为钱利淮要做的事。
在上海展览的余波中,钱利淮开始接触各种不同品牌的合作邀约,其中第一个合作的是杭州的一家知名产品设计公司“品物流形”。以传统文化的再创为核心,“品物流形”每年都有一个技艺研究的主题,而今年正是“竹编”,于是同钱利淮的合作便是水到渠成。
以“变化”为题,钱利淮通过竹编为“品物流形”创作出一套系统,内容覆盖到竹编图案的所有演变过程以及丰富程度。“从一个最简单的编织单元出发,通过几个变量的调整,呈现出不同的样子,以放射状的逻辑形式展现出来。”钱利淮解释道,在每个逻辑演变的过程中,他都制作出一个实物进行参照。换而言之,他用竹编实物呈现出了一条竹编的内在逻辑,而这个编织逻辑可以运用到各种不同的设计中成为创作参考。
“竹编,如何呈现未来?”
这是钱利淮目前正在思考的命题。变化,总是指向未来,对于未来性的思考成为钱利淮思考的第三个问题。
作为竹编手艺人,如何将竹编从配角变成主角,如何让竹编成为在地“竹文化”的载体,如何让竹编赢得大众尊重,如何让竹编成为未来,这些看似宏大的愿景好像在竹编的“重构”中渐渐“提上日程”,又在举世瞩目的五光十色展览灯光中幻化成行。
捺出态度
稚童懵懂,耳濡目染间将传统审美烙印在血液之中,化作心中最原始也最长久的动力,推着钱利淮不知不觉中走上竹编之路。
以“器物”为模板,他博览群书又四处求学,从无到有“建构”还原出竹编的最传统的精致形态。然而,当“极致”已经达成,固定的“器物”成为桎梏,局限了他的脚步,让传承变成了一个人的事。
于是,大众传播势在必行。竹编器物被迫放弃美感而走向简化,“解构”成为一个个单独的局部。当竹编DIY成为流行课,每个人似乎都成为竹编传承的一份子。
然而,突如其来的“停滞”让钱利淮意识到看似热闹的传播只是停留在粗浅表面,他开始向内求索,寻找竹编变化之逻辑,竹编变化之未来,将最小单元再次组合,“重构”竹编的可能。
不断提问,不断回答;不断推翻,不断重建,钱利淮在重复中找到了变化,也走向了竹编的未来。
独家视角 读嘉呈现